导语：如读者所见，今天抖音宣布与中国电影资料馆、火山引擎共同发起“经典香港电影修复计划”。一年内，我们将修复部经典香港电影，包含陈嘉上、徐克、成龙、周星驰等多位知名导演、演员的作品。今后，朋友们就能在抖音看这些电影的4K超清版。

今天重看4k修复版的香港电影有何意义？香港电影背后的文化内涵，对一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有什么样深远的影响？以下是作家毛尖的答案。

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文艺高峰

文/毛尖

周星驰在妓院看上了张敏，就跟老爹吴孟达说，要上京考武状元。

吴孟达：阿爹等你这句话等了二十五年了。

周星驰：不要误会！我不是为任何人，我是为了一个女人。

吴孟达：英雄！为女死，为女亡，为女上京考状元郎！何家女子？

周星驰：怡红院金牌清官人如霜姑娘。

吴孟达：妓女？

周星驰：有何不妥？

吴孟达：品味与人不同，真是能人所不能！老爹钦佩你！我陪你上京。

这是三十年前，陈嘉上电影《武状元苏乞儿》（）里的一段经典又普通的对话，但饱含了黄金时代港片的基本要义：无遮无挡的无父性。

香港殖民史让香港人和香港文化对“父”和“父权”有特殊体认，发生在香港电影中，无父催生了无拘无束，催生了极致的浪漫，癫狂和情色。年纪越大越十三，就像吴孟达要比周星驰更想得开，他从提督被皇帝一撸到底行乞江湖，潇潇洒洒告别三妻四妾，说着“欢迎抄家”“财去人安乐”带着儿子离开豪宅落草天涯。

虽然无厘头是全世界喜剧的通用语法，但用无厘头贯穿所有电影类型的，只有港片做到。这次中国电影资料馆、抖音和火山引擎联合推动的“经典香港电影修复计划”中，有一部年的电影叫《发钱寒》，吴宇森导演，犯罪片人设，但情节完全无法描述，层出不穷的套娃结构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保镖假的，钻石假的，但演员卖力，配乐卖力，中间一场夜盗珠宝名场面，戏仿朱尔斯·达辛，许冠英配合吴耀汉从土豪卧室顶部倒挂下去，垂直定格在睡床上方，准备趁土豪熟睡之际摘下他的大钻石项链。

这段戏后来被《碟中谍》抄走，连吴耀汉滴下来的汗珠子都一模一样被抄走，但吴耀汉和许冠英联袂盗床的戏完全喜剧盘。汤姆克鲁斯接住汗滴的方式让我们深深喘口气，吴耀汉的汗就是为了让我们笑到失禁。他的汗大滴大滴下来，他只好用手接住，然后自己一口干下去。但汗实在多，最好只好朝天鼻孔里插把小雨伞接汗。这是港片的无厘头。

这些段落改变了所有类型，让每个类型似是而非，又活力无限。港片开出的风月，因此既无下限又一任天真。即便是今天看来有点渣的《BB30》（），钟镇涛演律师，法庭出场，就一个趔趄把证人的衣服撕成了三点式，这种十三点桥段遍布港片。吴耀汉一边偷项链，一边还给土豪做情色按摩让他花马天堂醒不过来，如果植入到今天的电影中，绝对低俗，但为什么三四五十年前的港片用这些桥段，却是一派烂漫只引发笑声？

童叟无欺黄金时代是永恒的青春期。今天看这些电影，其实蛮唏嘘的，所有如今端坐在电影庙堂里的大人物，原来是这么一路跌打演了各款花花草草走到C位。曾志伟演过白胖仔文隽演过猥琐男黄百鸣演过呆萌郎，郑少秋，郑裕玲，姜大卫，林正英，赵雅芝，袁和平，秦沛，张艾嘉，在婴儿肥的时期都已演遍类型。更重要的是，不像现在的霸总都成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老羊羔，那时有钱有势多奸人，底层群众才更高尚。

《发钱寒》里的土豪多阴险，《猫头鹰》（）里的上流社会多无耻，《情逢敌手》（）最后胜出的不是千金小姐，是真正平常人家的姑娘，那时，吴宇森也好，陈嘉上也好，最后都把幸福的橄榄枝从霸道总裁手里夺下，献给了大地上的普通的小马哥。新世纪的编导，都应该看看黄金时代的港片，天空大地如果挤满豪车豪包的老金人小金兵，香港电影，一定会让人民群众把这些腰肥肠满的铜钱人干掉。这是青春的正统。

是在这样的青春逻辑里，尽管《飞虎奇兵》（）的平均颜值不算太高，但短平快方式戏里戏外都令人沸腾。教官训话直接，“不准乱搞男人和男人关系，”学员受罚也直接，“三分钟没换好衣服出来，房子直接炸掉。”炸掉就是字面意思的炸掉，就像港片的床戏，是字面意义的在床上做戏。这种没有转喻的直接性，是港片的最大语法。周星驰看到张敏，马上电光火闪，成龙看到洋人洋枪，立刻手起刀落。黄金时代的编导生产了很多套路，但又绝对是烂套终结者，没有时间让你们搞软不拉几的你来我往，三分钟没有笑声，十分钟没有高潮，就算徐克、查传谊、李添胜、高志森们输。也因此，七十年代下半段起步的黄金时代港片，真的是需要体力看的，拳拳入肉，刀刀挂彩，人和世界的关系，还在肉博肉阶段。

感谢七八十年代，那时的功夫巨人还不用满世界飞车。《A计划》里，成龙们骑着自行车，提着竹云梯，穿梭在狭窄弄堂里和坏人坏事展开近身战，身体的艺术才能缔造熠熠生辉的喜剧。跑车没有幽默，就像富家子弟最后抱得佳人归，是最没幽默感的事情，充斥今天银幕的人设，大半个世纪前，都让观众瞧不起。那个时候，成龙电影的难度，是真实的难度，所有的道具，都是肢体的延伸，他抄起杯子瓶子椅子，就能打出生死大战。更牛逼的是，成龙的腾挪打斗，既让观众有百分百的身体痛苦代入感，又能让观众舍生忘死笑出声，因为下一秒，他抄起意面抄起肉圆，就能弄死对手，一个开窗动作一个关门动作，就能锁死敌人。

黄金时代的银幕，应接不暇的人生燃点和爆点。四十年前，林青霞从《新蜀山剑侠》（）里飞出来，姜大卫在《猫头鹰》里亮相，每个观众都灵魂出窍，敦煌造型，聊斋故事，四十年后，才有刀郎用《罗刹海市》来呼应。汪洋恣肆的想象力，翻山越岭的创造力，伸手不见五指的开篇和结尾，端的是史诗级别的胡扯能力。《何方神圣》，王晶编剧，信手拈来杨贵妃送给太宗皇帝的钻石夜壶当线索，串起五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，要多沙雕有多沙雕，但是面对这样的信口开河指鹿为马翻云覆雨，谁还有逻辑能力。东方西方，只要有趣又好看，就一律采纳。黄飞鸿里有巴斯特基顿，独臂刀里有哈罗德劳埃德，超级警察马如龙，还对香港殖民地身份有深刻反思，那真的是，要啥有啥的黄！金！时！代！

面对这样的百花盛开，4K修复就是必须的。修复以后，《情逢敌手》里袁和平用甘蔗当双节棍时刻，甘蔗丝就能从画面里爆破出来，新人甄子丹出场时刻的胸大肌，那吹弹不破的Q萌感才不负当年露点的自由。《发达先生》（）里的邱淑贞，穿着男人衬衫也那么性感，和她配戏的所有男人都会非常幸福吧，那就让观众也跟着幸福一下。集合了姜大卫，秦沛和尔冬升的《猫头鹰》，4K让你纤纤毫毫看清楚人家是真的嫡亲三兄弟，而且，影片中的怡红小楼菜，绝地武士剑，修复版才有的热力和热气会让你明白，义乌还不生产塑料道具的年代，港片的道具就是喜剧的保障。

4K让我们重返尽量不折损的黄金时代。

红楼梦被玩坏了，西游记被玩坏了，金庸被玩坏了，古龙被玩坏了，但香港以弹丸之地玩出的电影，不仅行销华语圈，而且逼退好莱坞，这份灿烂缔造了二十世纪的谢幕高潮，功夫片青春搞笑，警匪片青春搞笑，连鬼片都青春搞笑，像《开心鬼放暑假》（）《开心鬼上错身》（）就开出了独树一帜的青春鬼。同样的，港式恐怖片的青春搞笑也让很多欧美电影理论家叹为观止，《夜惊魂》（）里，郑则仕追求张艾嘉，有多不般配就有多般配，就像吴孟达给周星驰当爹，有多不像爹，就有多像爹。

这是香港文化的弹性，既允许爹不像爹儿子不像儿子，也允许正邪可以无缝转换比如《新蜀山》里的郑少秋。往重里说，这是港片的革命性，就像林青霞的东方不败永久性地改变了《笑傲江湖》，往轻里说，就是吕方唱的“甜蜜十六岁”，永远甜永远蜜，永远用喜剧来面对历史和当下。

《A计划》里，洪金宝被元彪叫住，让他说口令，他随口说了句：“你小子欠揍。”元彪手一挥，说“走吧”，洪金宝嘀咕一句，“人走运，胡说八道都是对的。”

胡说八道都是对的。这是黄金时代港片的美学法学和伦理学，也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文艺高峰的形象。

#百部经典港片将被4K修复##用大模型修老电影有多清晰#